五
这世界上可能有两个奥娃。
一个奥娃嫉恶如仇，自信满满，相信自己所作所为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，而且武艺高超，无人能比，是这个世界最正统的勇者；另一个奥娃喜欢闻大蜘蛛身上的味道，听得懂吸血蝙蝠发出的次声波，而且……自身很有可能是属于魔王种的恶龙。
很可能有一个上帝，闲得无聊的时候把这两个奥娃放在一起，揉成一团，重新捏巴捏巴，捏出一个完全新鲜的奥娃——目瞪口呆，手足无措，脸上同时露出龙的迷惑和勇者的尴尬。这个奥娃不是那个奥娃，也不是另外一个奥娃——天知道，此刻奥娃心里想着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。
心乱如麻的女仆哼哼了起来。不远的地方，刚刚将奥娃放下的疯维娜八足并用，在忙碌着什么。
“妮看，疯了！给妮看窝以前藏在这里的动息！”蜘蛛女仆以一贯的高亢嗓音喊着。它举起了一只前肢。
奥娃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去。她和疯维娜是通过一个垂直甬道来到这个洞穴的，洞穴很暗，但比起刚才蜘蛛巢里那股黑暗已经好得太多。适应了洞穴微光的奥娃，清楚地看见疯维娜手上拿着什么。
一本书。
奥娃眯起眼睛，看得更清楚了。并不是书，而是一个蒙着羊皮封面的小册子，跟自己藏在房间里那本“游戏脚本”质地一模一样。
勇者轻轻地叫了一声，站了起来，从蜘蛛手里接过小册子。果然，小册子的封皮上用古怪的东方文字标着几个大字：“勇者斗恶龙 第六幕 十三章”。
“哈，这是伊诺克的东西。”
“妮说，这是那个病人的东西？哦，疯了！窝刚好把病人的东西藏在了病人的洞穴里了！”
奥娃放下小册子，瞪了眼前的蜘蛛女仆一眼。它看上去和其他的蜘蛛女仆没什么区别，除了肚皮上那张维娜的脸——但最特别的也正是这张脸。别的蜘蛛肚皮上的脸都翻着死人一样的白眼，这张维娜的脸却狡猾地露出诡谲的笑容，双眼瞪得圆圆的，一副“我们过来玩吧”的顽童表情。
勇者清醒过来了。她拄着圣剑，朝着大蜘蛛弯下身子：
“首先，多谢你从包围里救了我。不过，我话先说在前面，如果你想耍阴谋诡计，我是绝对不会上钩的。”
“窝（MIne）梅有想刷阴谋轨迹，窝是说，窝疯了，窝只想让妮（yoy）看看这本书，如果能告诉窝里面写了什么，窝感激不尽。”疯维娜说道。
“我想‘你’（you）是想说‘我’（I）‘没有’‘耍’‘诡计’，”奥娃哼了一声，“啊，我猜也是。不过，这里写着什么？”
她指了指身后那个长长的垂直甬道。刚才甬道口被一块老树根堵着，现在老树根被从里面钻出来的疯维娜翻了过来，奥娃注意到树根上有人用蛛丝缠出了两个斗大的英文单词：
“窝窝。”（Mine Mine）
“我猜你是想在上面写‘我的矿’（My Mine）？”奥娃小声纠正道。她突然生自己的气，不知道为什么，对魔物的激愤和畏惧突然消失了。这只蜘蛛孩子气一样的表现，让自己心里突然涌起了初见艾森时的那种亲切感。这不对劲，一切都不对劲。一定是那该死的气味惹的祸。
“噢，疯了！”疯维娜叩动前肢，大概是以此代替人类的点头动作。“我一直不太了解人类正确的书写方式。但因为我疯了，又不能不去学习人类。你帮了大忙，人类勇者。”
奥娃好奇起来了。“为什么你要去学习人类？就是因为你疯了？”
疯维娜从腹部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。
“是的。疯了！从我出生开始，右边第三眼就安排了我的身份——但它有点坏了，可能里面哪个部分无法解析出来吧。知道右眼坏了的那一刻，我就自己决定了自己的角色：我是个疯子。人类小姐，你也是个疯子吧？”
“不，我不是。”奥娃矢口否认，“你凭什么说我是疯子？”
“因为你明明是个魔物，却非要装作人类的模样，学人类的东西。”疯维纳摆摆其中一只后肢，大概是用来代替人类的摇头动作，“就跟我这样。”
“但我生来就是人类。”奥娃干巴巴地反驳。
“你知道自己不是，我眼神不好，但可以嗅出来——我的跗节器感觉到了你身上有和我一样的刺激气味。”蜘蛛说。
“我！不是！魔物！”奥娃叫了起来，生气地用圣剑敲着地面。
“疯了！不过我的单眼能看到你的形状——确实是人类的形状。所以很疯狂啊，人类魔物小姐。我老喜欢你了。”疯维娜操着一口难懂的纽卡斯尔方言，语气放得很慢，简直有点苦口婆心的感觉。
奥娃回以一句带着曼切斯特口音的骂人话，自己丧气到了极点。想想自己的处境：艾森和芮明不见了（也许被释放了，谢天谢地）——伊诺克虽然受了重伤，但看上去还算可靠的食人魔首领应允会尽力照料他（但愿如此，上帝啊）——只有自己一个人，被关在幽暗的地洞里和一个疯魔物一起，为失踪的主人操尽了心（奥娃是个大笨蛋）——而这什么用都没有，连身在何处都成问题。
不知是人类还是魔物的勇者抬起头来，环顾四周。出乎意料，这是一个充满人类气息的洞穴，四处摆放着桌子和椅子，桌上还有几本书和地图，烧化的烛泪遍布桌面。仿佛有谁曾经宅在这里，刚刚才离开。
奥娃站起来，向桌子走去。疯维娜嘀嘀咕咕地跟在后面。奥娃发现了一张世界地图，有几个图钉按在上面，钉在某个身在南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的位置上。
“哈，这是伊诺克的地图。”奥娃联想起刚才疯维娜拿着的那本游戏脚本，看来这里应该是伊诺克困在地底时隐居的地方。
“是的。疯了！”疯维娜回答，“那个病人住在这里的时候，每天听到他打鼾的声音，我就爬上来翻他的书。”
奥娃哼了哼，突然张开嘴“哈哈”笑了起来。
“那个笨蛋老师居然没有发觉？哈哈，这太好玩了！”
疯维娜摇摇后肢：“他发现了，但没有阻止我，只是翻过身继续睡。疯了！有一次还跟我说‘别弄乱那些潜望镜的方向’，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在说梦话，结果疯了！他九成九是专门说给我听的。”
“潜望镜？”奥娃叫了起来，“那是啥？”
疯维娜指给她看。在洞室的角落，有几根管子垂了下来。奥娃凑过脸去，往里面张望。
她发现自己站在了厄舍宅大堂的角落里。暮色已深，大宅子黑漆漆的，阴沉的老式待客椅躺在一边。没有人影。
奥娃眨眨眼，往后退了一步。眼前的景象消失了。勇者摸摸头，转向另一根管子。这一回，芮明和真正的维娜合住的卧室出现在眼前。女仆们的床上乱得不成样子，换下来的裙子和维娜硕大的内裤就这样随便扔在枕头上。
龙女仆又退后了一步。“嗨，伊诺克老师……真是个流氓。”奥娃生气了。
“流氓？这是人类的一种吗？”疯维娜好奇地插嘴道。
“不，如果我可以定义的话，我觉得这是种魔物。”奥娃回答，她大步走到其他的管子前，一个个往里窥视。果然，大部分的潜望镜通向女仆们的单间和换衣服的杂物间。
奥娃气得呱呱叫起来。她叫嚷着要下去，给还在病榻上的伊诺克来一顿胖揍。
疯维娜没有阻止她。“疯了！”它兴高采烈地高叫，“那就让我们把病人捆起来，然后让他念一百遍莎士比亚！”
奥娃停了下来。“为什么？”她摸着鼻头问道。
“疯了！不是因为这是给予一般人类的刑罚吗？而且我喜欢听病人先生大声念莎士比亚的声音。”
“才不是！”
“那人类的刑罚是什么？”
“关起来！”
“噢，病人先生并不在意被关起来。”
“那倒是。或者痛打一顿。”
疯维娜突然蜷成一团：“疯了！人类也是这样惩罚犯人的吗？难道不是只有魔物才这样吗？”
奥娃又好气又好笑。“不，人类也会使用暴力，教训坏家伙的时候。”
“那么说来，疯了！人类也会杀害其他同类咯？”
疯维娜两只前肢对在一起，那个形状看上去活像人类皱眉头的样子。
“是的。”奥娃放慢了语气。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。“人类也杀害别的人类。大部分时候是因为那些被杀的人做了坏事。”
“什么坏事呢？譬如说？什么时候人会杀人？”
“嗯，被杀的人先杀了人，被杀的人叛国，还有……”奥娃费劲脑汁，她能够想起来的大概只有亨利八世这样典型的例子，“或者因为你的存在挡了别人结婚的路，又或者……战争？”
“战争，意思就是为了达成某种利益而计算杀人能力的游戏吗？”
奥娃无话可答，只好一边懊恼自己学识不够，一边默默地点头。
疯维娜安静了下来。这只母蜘蛛它——她用再清晰不过的声音说出自己的观点：
“你要知道，疯了的魔物和别的魔物不同。而魔物只有在损害到自己利益、需要保护自己的时候或者为了果腹的时候杀人——这是种与生具来的冲动，非常合理，顺理成章。奥娃，你也是这样的吗？”
奥娃使劲想了想，默默点了点头。
“那你就是个魔物。”疯维娜下定义道。
“并不是！”奥娃叫道，“我没杀过人，只杀过魔物。”
“你杀了大赫丝塔女仆长。”疯维娜叩动着前肢。“听说你还杀了盾牌山的史莱姆和看河道的霍克兄弟。”
“是他们袭击我。”奥娃辩解道。
疯维娜从腹部发出嘟嘟的怪叫声：
“你看，服从自己利益，杀害别人，而且总有理由。这就是一般魔物的特征。我们疯子不一样。我们明明知道杀人会让自己有安心感，能够让我们度过难关。但我们不干。我们还要去救敌人，放跑食物，在吃掉别的活东西之前还要先问过他们的意见，或者等到他们实在没法活下去的时候才下手。为什么？因为这就是疯狂——我们违反理性，所以是疯子。”
疯维纳伤心地摇摇后肢。
“奥娃，看来你并不是疯子。我们不能在一起好好玩了。疯了！”
奥娃气恼地挥起圣剑。
“嗨，不要以为你救过我，就能够瞎说八道，用这套混蛋逻辑来蒙骗我。我、我、我跟你一起转来转去，只是因为我无处可去……还、还有就是你跟别的蜘蛛不一样，没有叫我‘食物食物’。”
疯维娜一个滑步，溜到洞室的角落里。
“噢，奥娃，我不能吃你，当然不该叫你食物。疯了！不然，我会带你去见我的伙伴们。我们这些疯子，都是因为右眼坏了才诞生的。我们不受胡佛和另一个人管辖，甚至也不乐意受魔王本人管辖。我还以为你会跟我们一样呢。我还打算帮你搜索厄舍宅，找出你的朋友们呢。”
奥娃一个激灵，想起了什么。
“你是说，你还有一帮伙伴？他们能帮我逃出这里，还能找到史密森先生？”
“能的。”蜘蛛疯维娜说道。她扬起一只前肢，指向伊诺克的潜望镜。
“他们现在就在那里。疯了！”
奥娃扑向潜望镜，使劲转动着那些管子垂下来的控制杆。镜头里开始闪动着淡黄色的光芒，一个接一个，在黑暗亮起来。厄舍宅不再是刚才那样死寂的古宅，有某种近似疯狂的喧闹从它的最深处泛起来。
“那是什么？！”奥娃问道。
“灯笼、汽灯、萤火、磷光，诸如此类。”疯维娜说，“这是我们疯子的信号，也是驱赶胡佛手下的利器——它们多数怕光。胡佛知道我们存在，但爱理不理。而另一个人则根本无法触及我们。我，小小的疯子维娜，是它们的首领。我们不接受理性，迟早会死，死得很惨，但只要还活着一分钟，我们就是这个宅子里小小的百鬼夜行。无比地欢乐，无比地善良，违反一切魔物的本能。”
疯维娜转过头，八只单眼一起看向奥娃。奥娃注意到，其中一只——右边第三只单眼上蒙着一层细细的白翳。
“虽然你不是疯子。但让你加入我们并没有问题——因为我们就是这样不讲理性。你，会加入我们吗？”
疯维娜——魔物们的第三个领袖这样问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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